鹽水棒冰
《六姊妹》結尾,當何家大大小小十幾口人重新幸福地團聚在一起時,觀眾感受到的不是意猶未盡,而是憤憤不平。
因為編導在前面十幾集中所刻畫的六妹家喜,實在是一朵集所有天下兒女自私自利之大成的奇葩。
她覬覦父母的房子,先是想方設法趕走了原先與母親同住在這里的大姐,自己住進來,之后又連哄帶騙從母親那里獲得房子的所有權。她眼紅三姐一家做生意賺了錢能住大house,看到有精裝新樓盤開售,慫恿丈夫謊稱自己不久于人世,騙婆婆借錢給他們付了首付。新房到手之后,她把母親留在老房子不說,還把家里所有像樣的家具都搬去了新房。聽說有大老板要出資購買母親的醬菜方子,她向母親索要未果,竟然花錢雇了小流氓去裝神弄鬼嚇唬母親,逼母親交出方子……
觀眾都等著看編導要如何收場:是讓天雷劈了她,還是讓唐僧說服她?
結果,正如她為了讓婆婆出錢買房編織的那個謊言:她得絕癥了?;畈涣颂昧?。只有兄弟姐妹的骨髓能夠救她。
接下來自然就是姐姐們不計前嫌救老六的戲碼――而最后配型成功的,必須是之前跟她積怨最深的大姐。
得了絕癥的六妹有救了。眼看要分崩離析的一大家子也有救了。
用不治之癥來強行實現大團圓,《六姊妹》不是首例。
2019年播出的《都挺好》中,倪大紅飾演的蘇大強,自私、懦弱,蘇母在世時萬事不出頭,蘇母去世后開始怒刷存在感,作天作地,一會兒要去美國養老,一會兒要兒子給自己買大house,一會兒要跳河自殺,恨不得地球圍著他轉。
也許連編劇也覺得這樣一個極端自我的人已經無法用正常路徑洗白,只好放了個大招,讓他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
臨近尾聲時,走失的蘇大強被發現獨自回了老宅,手里緊緊抱著當年背著蘇母攢下錢來為女兒蘇明玉買的練習本,上演了一出“他忘了一切,唯獨沒有忘記愛你”的戲碼。
蘇明玉哭了,觀眾懵了。
編劇不知道嗎?阿爾茲海默癥也許會讓人性情大變,但不會讓自私的人變得善良,不會讓一個沒有愛過的人有了愛。更多的時候,它讓病人以往被理性所克制的性格缺陷浮出水面,變得煩躁易怒,敏感多疑,一日一日地折磨著身邊最親近的人。
去年播出的《煙火人家》,路數稍微有點不同。
如果國產劇里專門有一類角色叫“極品媽媽”的話,李衣錦的媽媽孟明瑋絕對值得擁有一個席位:明明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團糟,卻還執意要掌控女兒的人生,把女兒壓得喘不過氣。創作者花了20多集來刻畫孟明瑋對女兒的“愛”:雖然女兒快30歲了,她還是全方位決定著女兒穿什么衣服、剪什么發型;動輒把女兒貶得一文不值,攪黃女兒的戀情之后,一邊催婚一邊叫女兒認清現實,停止挑三揀四;感覺到女兒開始“失控”,直接搬進女兒家里,甚至跟蹤到女兒朋友的公司,大庭廣眾之下甩女兒耳光;自作主張給女兒的上司打電話替女兒辭職……
當李衣錦終于決定擺脫母親的掌控,斬釘截鐵地宣告“無論以前發生過什么,我都不會讓你、也不會允許你,再影響我以后的人生”,觀眾還沒來得及替她叫一聲好,孟明瑋跳樓了!
當然,沒跳成。
在死亡邊緣走了一遭的孟明瑋,突然就變得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和李衣錦母女情深起來,最后還在女兒的支持和鼓勵下擺脫了魔鬼丈夫,開啟了新的人生。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國內觀眾曾經將早年韓國偶像劇流行的“車禍、失憶、治不好”戲謔地總結為“韓劇三寶”。事實上,雖然因為被反復使用而漸成俗套,但“三寶”的設定有其合理性,那就是通過為男女主人公設置巨大的考驗,來證明愛情的堅不可摧。
而今天,韓劇早已開發出了更加豐富多元的愛情敘事模式,“韓劇三寶”卻被換湯不換藥地植入了國產家庭劇,用來證明“血濃于水,我們總能和原生家庭達成和解”。
但“我們總能和原生家庭達成和解”本身是可疑的。
莎士比亞論及愛情時曾經說:雖然愛情是美好的,但通向愛情的途徑并不平坦。親情更是如此。當一個家庭里出現了加害者與被害人,前者的脫胎換骨與后者的一笑泯恩仇,都不會因為一句“血濃于水”而必然發生。
而當下一些家庭劇之所以讓人無法接受,就是因為它們不僅像一個將冷峻現實和美好童話粗暴嫁接后產生的怪胎,更以一種“我弱我有理”的強盜邏輯,讓加害者不加反省而過于輕易地獲得了被害人的原諒。
當“車禍、失憶、治不好”從考驗愛情的工具,變成綁架親情的武器;從主人公通往最終幸福的障礙,變成解決一切家庭矛盾的靈丹妙藥,真擔心有一天我們會聽到劇中人說:什么,是絕癥?我們家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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