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米、100米、150米、200米……1988年,南海海域,我國一艘正在進行深水試驗的核潛艇突然中斷了與水面指揮艇之間的通信聯系。狹小的控制艙內只剩一片死寂,以及讓人窒息的壓迫感。
現場,唯有65歲的趙仁愷面不改色,在立即上浮和繼續下潛的爭議聲中,堅定地選擇了后者。他的底氣不僅來自我國第一代核潛艇副總設計師的身份,更是因為他用十余年時間完成了500多項運行試驗,對各種事故情況下的判斷和處置了然于胸。果不其然,當核潛艇繼續下潛到一定深度后,通訊恢復了。
“趙總師是核潛艇的守護神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句話在海軍和研究所里流傳開來。只是沒有人知道,“神”并不是不害怕。
就在試驗開始前,趙仁愷陪老伴去了夫妻倆的第一次旅行,給三個孩子每人買了一塊電子手表,還寫下了一封遺書。一旦他有去無回,這就是他留給家人的全部交代。
趙仁愷這一生,不是在深山,就是在深海,他是唯一一位參與了我國潛艇核動力設計、建造、安裝、調試、運行、退役全階段的科學家。然而他的故事也像深海中的核潛艇,無聲無息。
2023年2月16日是他誕辰百年之日,在他當年同事、后輩們的緬懷中,他跌宕的人生經歷才更多地浮出水面。
趙仁愷在我國核潛艇前
逃難少年的暗夜明燈
南海的深夜里,趙仁愷獨自坐在巡航核潛艇的艦橋頂上,抬頭望向北方的那片大陸,什么都看不見。可他能想象,此刻,辛勞了一天的人們正在幸福中安心休息,嬉戲困累了的幼兒,正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甜甜地睡去……
遙遠的守候,只為換回一片寧靜安詳,而這曾是趙仁愷年少時的奢望。
趙仁愷出生于江蘇南京的一個大戶人家里,他的童年本該在富足中度過,可他的命運和彼時的中國頗為相似,長夜難明。
趙仁愷3歲時,父親身染惡疾去世,母親何敏貞帶著6個孩子被趕出了家門。此后,這位母親節衣縮食,用省下的所有錢財將趙仁愷送進了南京實驗小學讀書,正是這個在當時為數不多的傳授數學、物理等近現代科學知識的學校,為趙仁愷打開了一座新世界的大門。
好景不長,日軍侵占南京,何敏貞帶著一家人踏上了逃難的旅途。因為母親的果斷,趙仁愷逃脫了南京大屠殺的厄運,但他們一路顛沛流離,行至安徽,又到湖北,最后落腳四川江津,九死一生。
那個熱血少年終于坐不住了,趙仁愷偷偷剃了頭,收好行囊,準備去參軍,臨出門,卻被母親攔了下來。“你想救國于一時,還是救國于一世。”
母親的拷問讓天資聰明的趙仁愷痛下決心,專注學業,埋頭苦讀。1942年,趙仁愷憑借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國立中央大學,攻讀機械工程專業。
很難想象,這樣一位生長在封建社會的女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守護孩子的天賦和志向。晚年,何敏貞總是叮囑孫兒們“不要打擾你爸爸,他很忙的”。然而,直到她離世,都不知道兒子究竟是做什么的。
母親的守護,從來不需要理由。
大學畢業時的趙仁愷
200多頁的筆記本、1500個問題
1946年夏天,趙仁愷從國立中央大學畢業就進入南京永利寧廠成為了一名技術員,從學寫工程字做起,開始了自己的工程師生涯。趙仁愷一輩子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的工作作風,正是從那時打下的基礎。
1955年,在永利寧廠亮眼的技術優勢讓趙仁愷被抽調到北京,進入化工部化工設計院。僅一年之后,趙仁愷又被調往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跨界踏上了核工業戰線。
當時的原子能所大咖云集,錢三強、王淦昌、彭恒武,這些熟悉的名字都變成了趙仁愷的同事,可這也成了他最忐忑的事。
當時,分管抓潛艇核動力項目的是著名核科學家彭桓武。這位愛爾蘭皇家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一直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對待工作及其嚴謹細致,對于工程師提出的每一個方案,都要進行嚴格質詢。
趙仁愷自認只是個“土生土長的土專家”,很“怕”彭桓武,每次有他參加的審查會,趙仁愷都會特別小心翼翼,甚至緊張得冒汗。
2000年,趙仁愷(左)、何澤慧(中)、彭桓武(右)參加會議。
可正是因為不夠自信,趙仁愷拼命學習,凡事都刨根問底,逐漸形成了愛問問題、愛思考問題、善于梳理問題、擅長解決問題的干事風格。
1958年,趙仁愷在隨海軍代表團出訪蘇聯前,針對核潛艇的訪問談判,提出了38個問題。到了那里,面對蘇聯方面對關鍵技術的“守口如瓶”,他想盡辦法不停地問啊、記啊、抄啊。他那本代號為0023號的藍色筆記本是當時唯一被允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滿滿200多頁,全是核反應堆中各種流程和構建的參數。
“這趟蘇聯之行,也讓趙總堅定了一個信念:最核心的技術,特別是軍用技術,是用錢買不來的,是靠所謂的‘兄弟情’要不來的,只能自力更生。”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原院長楊岐在回憶時談到。
趙仁愷訪蘇期間的筆記
1959年,在開展潛艇核動力初步設計時,趙仁愷組織十二室第五大組開展了廣泛的研究和討論,到了年底,他在日記本上梳理了1500多個技術問題。這1500個問題,最終通過廣泛深入研究,在核潛艇初步設計草案中給予了解答。
1961年,趙仁愷和同事一起組織開展了蘇聯撤走后生產堆研究設計的摸底工作,又梳理發現了390多個技術問題,并通過攻關等措施給予逐項解決。
在查找問題和想方設法解決問題的過程中,趙仁愷逐步從解決問題入手,逐步向探尋規律、掌握理論過渡,等到他完成陸上模式堆啟堆之后,他也完成了從工程師向科學家的過渡。正是因此,他與朱光亞一起,成為了我國核領域僅有的兩位兩院院士。
909基地里的“哼哈二將”
1960年,歷時22個月,《潛艇核動力裝置初步設計草案》問世了。然而,三年自然災害,再加上“兩彈”研究又迫在眉睫,國家對尖端武器研發方針進行了調整,其中核潛艇就屬于“讓路”的行列,趙仁愷也被抽調去參加原子彈的研制。
在茫茫的戈壁灘上,趙仁愷盡心盡力做著自己的工作,心中卻始終掛念戛然而止的核潛艇項目。直到1965年,在周總理的批示后,決定重啟并全面開展核潛艇研制工作,先于核潛艇建在陸地上模擬潛艇實況的試驗1:1核動力裝置——陸上模式堆正式開建。
核潛艇陸上模式堆落戶在四川的崇山峻嶺里,也就是那個神秘的909基地。已經42歲的趙仁愷被任命為潛艇核動力研制部副主任兼副總工程師,一頭扎進了深山。還有一位副總工程師正是核動力研究的另一位“宗師”彭士祿。
為了圖紙的準確,趙仁愷和同事們可以連續加班18個晝夜,驗算校對6萬多份圖紙和數據,共查出159個影響工程質量和進度的問題;為了驗證用鎘控制棒和可燃毒物管與元件裝入零工率裝置的實驗,他帶領團隊進行了連續15個晝夜的運行實驗,發現堆內中子注量率分布不均,緊急采取了補救措施;為了確保壓力容器與支撐裙焊接時結合部能承受百噸凈重和克秒的瞬間沖擊力,他始終堅守在“坡口”溫度高達250攝氏度的焊接現場,不斷有工人因高溫暈倒被送走,趙仁愷也從沒遲到早退過……
今年1月逝世的中國核潛艇第三任總設計師、中國工程院院士張金麟曾談及一個細節,當年,正在核潛艇研制的關鍵時刻,核燃料已經裝在廠房內平臺上的一個吊籃里,準備往反應堆里裝。就在這一刻,廠房頂部一支冷卻水管壞了,不斷噴水。如果水噴到裝有核燃料元件的吊籃里,后果不堪設想。這時候,年近50歲的趙總不顧個人安危,飛快地往腳手架上爬,他爬到廠房最高處的吊車軌道上,將管子修好,及時排除了險情。
參與過陸上模式堆建設的老一輩科技人員與工人干部,無不對室廳內身著“白大褂”、現場身著藍色工作服的趙仁愷欽佩有加。
在楊岐眼里,趙仁愷和彭士祿并駕齊驅,如同909基地里的“哼哈二將”。“彭總是大刀闊斧,大膽拍板,趙總是細致入微,一絲不茍。兩個人相互補充,相得益彰”。
彭士祿也曾這樣評價趙仁愷:“沒有他細致入微,認真負責的工作,我也不敢拍板!”
沉默的砥柱
從趙仁愷調入核工業到他退居二線,長達近30年的時間里,他與夫人楊靜溶長期相隔兩地。1988年,小兒子趙明接到母親的一通電話,興奮地告訴他,父親要帶她去海南旅行了。
可事實上,那是組織上考慮到趙仁愷和黃旭華即將參加核潛艇水下試驗,這項試驗的危險系數極高,為了體現組織的關懷,安排趙仁愷夫婦和黃旭華夫婦從湛江登船,經過汕頭,再到海南島。
在海南參觀結束后,趙仁愷和黃旭華瞞著夫人就去參加了試驗,而兩位夫人則被分別送回了北京和武漢。
直到30年后過了保密期,這段封塵的往事才被他們的家人知曉。
核潛艇深水試驗主要包括極限深度下潛、水下全速航行等多項試驗。試驗的規模大、涉及面廣、組織工作繁雜、技術難度高、潛在風險大,是對核潛艇及其武器系統的研究、設計、建造以及部隊操作使用水平的綜合性考驗。趙仁愷作為副總設計師兼潛艇核動力裝置的技術負責人帶隊參加。
可此時的趙仁愷已經65歲了。核潛艇內空間狹窄,住處非常擁擠,一個5~6平方米的小空間住六個人,一個7~8平方米的空間一般要住十人以上。有一次,潛艇遇到大風浪,傾斜30度,所有人都吐了。趙仁愷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與年輕的戰士們同吃同住。
有人問他,為什么堅持要下海。趙仁愷回答說:“這種實驗,作為總設計師,我不去誰去!”
核潛艇是海軍的寶貝疙瘩,而核動力裝置就是這個大寶貝的“強心臟”,容不得半點差池。趙仁愷對海軍官兵而言,猶如定海神針,因為他總是能憑借敏銳的觀察與洞察能力,豐富的工程設計實踐經驗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化解一道又一道難題。
趙仁愷的寶貴經驗得益于他長期的技術積累。陸上模式堆成功后,又經過近十年的運行,完成了數百項試驗,取得了全壽期內各種運行工況下的全部數據,這些數據都是為指導海上服役艇運行的可靠依據。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趙仁愷回想起他奮斗了一生的核動力事業,他對家人說:“在重大技術決策上,我沒失誤過,這是很不容易的事。”
研制第一代核潛艇的四位總師(左起:趙仁愷、彭士祿、黃緯祿、黃旭華)
“守護神”也會變老
趙仁愷三歲時就失去了父親,而當他成為父親時,又因為肩負重任,很少有時間陪伴三個孩子。
“在他的后輩眼里,我父親是高大上的,但在我們子女看來,他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父親。小時候,我們甚至覺得父親不在身邊也好,那就沒有大家長會管著我們。”趙明爽朗地笑著。
在趙明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很平靜,從來不會對他們發火。“相反,他很怕我和姐姐發火。”心直口快的趙明和父親的性格截然不同,有時會跟他吵、跟他鬧,可父親從來不會生氣,“他只是安靜地聽著,不發表任何意見,等我們發完脾氣了,這事兒就過去了。”
在同事眼里,趙仁愷學識淵博,慷慨以授,但他卻幾乎沒教過孩子什么。趙明說,父親在家就是看書和補覺。他經常見到父親把書堆在小桌子上,或者裝在箱子里,悶頭讀著。凡是與工作相關的書,化工、機械、核物理、材料學等等,他什么書都看。趙仁愷去世后,趙明整理父親遺物,發現他收藏了足足6個大書柜、約五六百本藏書。趙明后來才懂得,無聲的教育,讓他們一生受益。
“父親是個對物質生活沒有要求的人,有啥吃啥,有啥穿啥。”趙明記得,父親一輩子像樣的衣服就是夏天的白襯衣,冬天的中山裝,出國的西服。在飲食上,趙仁愷最愛的就是方便面,趙明不解,父親只回答:“方便、有味兒。”
1974年,趙仁愷由于長期為工作四處奔波,在909基地患上了心臟病和高血壓,正在插隊的趙明被接來照顧父親的生活。而后,他又到了基地實驗室當起了學徒,父子兩代人有了許多共同的時光。也是從那時起,他才懂得這位功勛卓著的科學家究竟肩負著怎么樣的使命。而趙明始終記得父親的一句話:“我只是其中一份子,和大家沒有區別。”
2008年,趙仁愷相濡以沫的愛人因病離世,趙明從未見過父親受到過這樣的重創,他的精神再也無法回到從前。“守護神”老了,趙明和大哥大姐一起,每天輪流照顧父親,守在他身邊,就像無數個尋常人家一樣。
2010年,趙仁愷病重住院前夕,趙明推著坐上輪椅上的父親在小區里散步,父親笑著對他說:“我有你們三個孩子感到很幸福……”
趙仁愷與夫人楊靜溶所有圖片均由中國核工業集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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